《聶小倩》，是蒲松齡小說集《聊齋志異》中的一則鬼故事。

主人公聶小倩是一個(gè)美貌女鬼，生前只活到8歲，死后葬在浙江金華城北的荒涼古寺旁，不幸被妖怪夜叉脅迫害人。后浙江人寧采臣暫居寺院，小倩受妖怪指使，前來謀害，卻被采臣的正氣打動，便以實(shí)相告，助采臣轉(zhuǎn)危為安。采臣也不負(fù)小倩重托，助她逃脫魔爪，并收留她侍奉母親和久病的妻子，小倩勤勞善良，深受寧家人喜愛。小倩因長期接觸活人，逐漸猶如常人，寧家人亦絕口不提她的身份。

寧妻病逝后，小倩嫁給寧采臣做鬼妻，之后，又指點(diǎn)采臣除掉前來報(bào)復(fù)的金華妖怪。幾年后，寧采臣考中進(jìn)士，小倩也生下一子，寧采臣還納一小妾，小倩、小妾又各生一子，三個(gè)兒子長大后也都成了有名望的人。

原文

寧采臣，浙人。性慷爽，廉隅自重。每對人言：“生平無二色。”適赴金華，至北郭，解裝蘭若。寺中殿塔壯麗；然蓬蒿沒人，似絕行 蹤。東西僧舍，雙扉虛掩；惟南一小舍，扃鍵如新。又顧殿東隅，修竹拱把；階下有巨池，野藕已花。意甚樂其幽杳。會學(xué)使案臨，城含價(jià)昂，思便留止，遂散步以待僧歸。日暮，有士人來，啟南扉。寧趨為禮，且告以 意。士人曰：“此間無房主，仆亦僑居。能甘荒落，旦晚惠教，幸甚。”寧 喜，藉藁代床，支板作幾，為久客計(jì)。是夜，月明高潔，清光似水，二人促 膝殿廊，各展姓字。士人自言：“燕姓，字赤霞。”寧疑為赴試諸生，而聽其音聲，殊不類浙。詰之，自言：“秦人。”語甚樸誠。既而相對 詞竭，遂拱別歸寢。

寧以新居，久不成寐。聞舍北喁喁，如有家口。起伏北壁石窗下，微窺之。見短墻外一小院落，有婦可四十余；又一媼衣緋，插蓬沓，鮐背尤鐘，偶語月下。婦曰：“小倩何久不來？”媼曰：“殆好至 矣。”婦曰：“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？”曰：“不聞，但意似蹙蹙。”婦曰：“婢子不宜好相識。”言未己，有一十七八女子來，仿佛艷絕。媼笑 曰：“背地不言人，我兩個(gè)正談道，小妖婢悄來無跡響。幸不訾著短處。”又曰：“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，遮莫老身是男子，也被攝魂去。”女曰：“姥姥不相譽(yù)，更阿誰道好？”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。寧意其鄰人眷口，寢 不復(fù)聽。又許時(shí)，始寂無聲。方將睡去，覺有人至寢所。急起審顧，則北院 女子也。驚問之。女笑曰：“月夜不寐，愿修燕好。”寧正容曰：“卿 防物議，我畏人言；略一失足，廉恥道喪。”女云：“夜無知者。”寧又咄 之。女逡巡若復(fù)有詞。寧叱：“速去！不然，當(dāng)呼南舍生知。”女懼，乃退。至戶外復(fù)返，以黃金一錠置褥上。寧掇擲庭墀，曰：“非義之物，污吾囊橐！”女慚，出，拾金自言曰：“此漢當(dāng)是鐵石。”

詰旦，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，寓于東廂，至夜暴亡。足心有小孔，如 錐刺者，細(xì)細(xì)有血出。俱莫知故。經(jīng)宿，仆一死，癥亦如之。向晚，燕 生歸，寧質(zhì)之，燕以為魅。寧素抗直，頗不在意。宵分，女子復(fù)至，謂寧曰：“妾閱人多矣，未有剛腸如君者。君誠圣賢，妾不敢欺。小倩，姓聶氏，十八夭殂，葬寺側(cè)，輒被妖物威脅，歷役賤務(wù)；顏向人，實(shí)非所樂。今寺中無可殺者，恐當(dāng)以夜叉來。”寧駭求計(jì)。女曰：“與燕生同室可 免。”問：“何不惑燕生？”曰：“彼奇人也，不敢近。”問：“迷人若何？”曰：“狎昵我者，隱以錐刺其足，彼即茫若迷，因攝血以供妖飲；又或以金，非金也，乃羅剎鬼骨，留之能截取人心肝：二者，凡以投時(shí)好耳。”寧 感謝。問戒備之期，答以明宵。臨別泣曰：“妾墮玄海，求岸不得。郎 君義氣干云，必能拔生救苦。倘肯囊妾朽骨，歸葬安宅，不啻再造。”寧毅然諾之。因問葬處，曰：“但記取白楊之上，有烏巢者是也。”言已出 門，紛然而滅。

明日，恐燕他出，早詣邀致。辰后具酒饌，留意察燕。既約同宿，辭以 性癖耽寂。寧不聽，強(qiáng)攜臥具來。燕不得已，移榻從之，囑曰：“仆知 足下丈夫，傾風(fēng)良切。要有微衷，難以遽白。幸勿翻窺篋，違之兩俱不 利。”寧謹(jǐn)受教。既而各寢，燕以箱筐置窗上，就枕移時(shí)，如雷吼。寧不能 寐。近一更許，窗外隱隱有人影。俄而近窗來窺，目光閃。寧懼，方欲呼燕，忽有物裂篋而出，耀若匹練，觸折窗上石，飆然一射，即遽斂入，宛 如電滅。燕覺而起，寧偽睡以覘之。燕捧篋檢征，取一物，對月嗅視，白光晶瑩，長可二寸，徑韭葉許。已而數(shù)重包固，仍置破篋中。自語曰：“何物老魅，直爾大膽，致壞篋子。”遂復(fù)臥。寧大奇之，因起問之，且以 所見告。燕曰：“既相知愛，何敢深隱。我，劍客也。若非石，妖當(dāng)立斃；雖然，亦傷。”問：“所緘何物？”日：“劍也。適嗅之，有妖氣。”寧欲 觀之。慨出相示，熒熒然一小劍也。于是益厚重燕。明日，視窗外，有血跡。遂出寺北，見荒墳累累，果有白楊，烏巢其顛。迨營謀既就，趣裝欲歸。燕 生設(shè)祖帳，情義殷渥。以破革囊贈寧，曰：“此劍袋也。寶藏可遠(yuǎn) 魑魅。”寧欲從授其術(shù)。曰：“如君信義剛直，可以為此。然君猶富貴中人，非此道中人也。”寧乃托有妹葬此，發(fā)掘女骨，斂以衣多，賃舟而歸。

寧齋臨野，因營墳葬諸齋外。祭而祝曰：“憐卿孤魂，葬近蝸居，歌哭 相聞，庶不見陵子雄鬼。一甌漿水飲，殊不清旨，幸不為嫌！”祝畢而返。后有人呼曰：“緩待同行！”回顧，則小倩也，歡喜謝曰：“君信義，十死不足以報(bào)。請從歸，拜識姑嫜，媵御無悔。”審諦之，肌映流 霞，足翹細(xì)筍，白晝端相，嬌艷尤絕。遂與俱至齋中。囑坐少待，先人白母。母愕然。時(shí)寧妻久病，母戒勿言，恐所駭驚。言次，女已翩然入，拜伏地下。寧曰：“此小倩也。”母驚顧不遑。女謂母曰：“兒飄然一身，遠(yuǎn)父母兄弟。蒙公子露覆，澤被發(fā)膚，愿執(zhí)箕帚，以報(bào)高義。”母見其綽約可愛，始敢與言，曰：“小娘子惠顧吾兒，老身喜不可已。但生平止此兒，用承祧緒，不敢令有鬼偶。”女曰：“兒實(shí)無二心。泉下人，既不見信 于老母，請以兄事，依高堂，奉晨昏，如何？”母憐其誠，允之。即欲 拜嫂。母辭以疾，乃止。女即入廚下，代母尸饔。入房穿榻，似熟居者。日暮，母畏懼之，辭使歸寢，不為設(shè)床褥。女窺知母意，即竟去。過齋欲入，卻退，徘徊戶外，似有所懼。生呼之。女曰：“室有劍氣畏人。向道途中不 奉見者，良以此故。”寧悟?yàn)楦锬遥宜摇Ｅ巳耄蜖T下坐。移時(shí)，殊不一語。久之，問：“夜讀否？妾少誦《楞嚴(yán)經(jīng)》，今強(qiáng)半遺忘。浼 求一卷，夜暇，就兄正之。”寧諾。又坐，默然，二更向盡，不言去。寧促 之。愀然曰：“異域孤魂，殊怯荒墓。”寧曰：“齋中別無床寢，且兄妹亦 宜遠(yuǎn)嫌。”女起，眉顰蹙而欲啼，足□儴（“□”為左“亻”右“匡”）而懶步，從容出門，涉階而沒。寧竊憐之，欲留宿別榻，又懼母嗔。女朝旦朝母，捧沃盥，下堂操作，無不曲承母志。黃昏告退，輒過齋頭，就燭誦經(jīng)。覺寧將寢，始慘然去。

先是，寧妻病廢，母劬不可堪；自得女，逸甚，心德之。日慚稔，親愛 如己出，竟忘其為鬼；不忍晚令去，留與同臥起。女初來未嘗食飲，半年漸 啜稀。母子皆溺愛之，諱言其鬼，人亦不之辨也。無何，寧妻亡。母隱 有納女意，然恐于子不利。女微窺之，乘間告母曰：“居年余，當(dāng)知兒肝隔。為不欲禍行人，故從郎君來。區(qū)區(qū)無他意，止以公子光明磊落，為天人 所欽矚，實(shí)欲依贊三數(shù)年，借博封誥，以光泉壤。”母亦知無惡，但懼不能延宗嗣。女曰：“子女惟天所授。郎君注福籍，有亢宗子三，不以鬼妻而遂奪也。”母信之，與子議。寧喜，因列筵告戚黨。或請覿新婦，女慨然華妝出，一堂盡眙，反不疑其鬼，疑為仙。由是五黨諸內(nèi)眷，咸執(zhí)蟄以賀，爭拜識之。女善畫蘭梅，輒以尺幅酬答，得者藏什襲，以為榮。

一日，俯頸窗前，怕悵若失。忽問：“革囊何在？”曰：“以卿畏之，故緘置他所。”曰：“妾受生氣已久，當(dāng)不復(fù)畏，宜取掛床頭。”寧詰 其意，曰：“三日來，心怔忡無停息，意金華妖物，恨妾遠(yuǎn)遁，恐旦晚 尋及也。”寧果攜革囊來。女反復(fù)審視，曰：“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。敝?jǐn)?至此，不知?dú)⑷藥缀卧S！妾今日視之，肌猶粟。”乃懸之。次日，又命 移懸戶上。夜對燭坐，約寧勿寢。有一物，如飛鳥墮。女驚匿夾幕間。寧視之，物如夜叉狀，電目血舌，閃攫拿而前。至門卻步；逡巡久之，漸近 革囊，以爪摘取，似將抓裂。囊忽格然一響，大可合簣；恍惚有鬼物，突出半身，揪夜叉入，聲遂寂然，囊亦頓縮如故。寧駭詫。女亦出，大喜曰：“無恙矣！”共視囊中，清水?dāng)?shù)斗而已。后數(shù)年，寧果登進(jìn)士。女舉一男。納妾后，又各生一男，皆仕進(jìn)有聲。

注釋

廉隅：梭角，喻品行端方。《禮記·儒行》：“近文章，砥厲廉隅。”

無二色：舊指男子不娶妾，無外遇。色，女色。

金華：府名，府治在今浙江省金華市。

沒（mò末）：遮蔽；淹沒。

拱把：一手滿握。

幽杳（yāo 咬）：清幽靜寂。

學(xué)使案臨：學(xué)使，督學(xué)使者，即提督學(xué)政，簡稱學(xué)政，為封建時(shí)代中 央政府派住各省督察學(xué)政的長官。科舉時(shí)代，各省學(xué)使在三年任期內(nèi)，依次 巡行所轄各府考試生員，稱“案臨”。

促膝：古人席地而坐，或據(jù)榻相近時(shí)坐，膝部相挨，因稱促膝。

姓字：猶言姓名。字，表字，正名以外的別名。

秦：古秦國之地，春秋時(shí)奄有今陜西省之地，故習(xí)稱陜西為秦。

喁喁（yúyú余余）：低語聲。

衣緋（yèfēi 夜非）：穿件退了色的紅衣。衣，穿。，變色、退色。緋，紅綢。

插蓬沓：簪插著大銀櫛。蓬沓，古時(shí)越地婦女的頭飾。蘇軾《於潛 令刁同年野翁亭》詩自注：“於潛婦女皆插大銀櫛，長尺許，謂之蓬沓。”於潛，舊縣名，其地在今浙江杭州西。

鮐（tái 臺）背：也作“臺背”，駝背。龍鐘：行動不靈；形容老 態(tài)。

偶語：相對私語；對談。

蹙蹙，憂愁：不舒暢。

背地：據(jù)青柯亭刻本，稿本及諸抄本均 作“齊地”。

遮莫：假如。

修燕好：結(jié)為夫婦。燕好，親好，指夫婦閨房之樂。

仆一死：三會本《校》：“疑作仆亦死。”

質(zhì)：詢問。

抗直：剛直。抗，同“亢”。

小倩：此據(jù)鑄雪齋抄本，原無“小”字。

夜叉：梵語，義為兇暴丑惡。佛經(jīng)中的一種惡鬼。

羅剎：梵語音譯。佛教故事中食人血肉的惡鬼。慧琳《一切經(jīng)音義》：“羅剎此云惡鬼，食人血肉，或飛空或地行，捷疾可畏也。”

玄海：佛 家語，指苦海。

于云：沖天。

安宅：安定的居處。《詩·小雅·鴻雁》，“雖則劬勞，其究安宅。”這里指安靜的葬地，即墓穴。

耽寂：極愛靜寂。

傾風(fēng)：仰慕、傾倒。

（shǎn 閃）閃：閃爍。

征：跡象。

徑韭葉許：寬約一韭菜葉。徑，寬。

祖帳：為出行者餞別所設(shè)的帳幕，引申為餞行送別。祖，祭名，出 行以前，祭祀路神。

殷渥：情誼懇切深厚。

雄鬼：強(qiáng)暴之鬼。

姑嫜（zhāng 章）：丈夫的母親和父親，俗稱公婆。

媵（yìng 映）御：以婢妾對待。媵，泛指婢妾。

露覆：亦作“覆露”，喻潤思澤。《國語·晉語》：“是先主覆露 子也。”

澤被發(fā)膚：恩譯施于我身。被，覆蓋。《孝經(jīng)》：“身體發(fā)膚，受 之父母。”發(fā)膚，指全身。

綽約：也作“約”。溫柔秀美。

承祧（tiāo 佻）緒：傳宗接代。祧緒，祖宗馀緒。祧，祖廟。

奉晨昏：指對父母的侍奉。《禮記·曲禮上》：“冬溫而夏清，昏 定而晨省。”

尸饔（yōng 擁）：料理飲食。《詩·小雅·祈父》：“胡轉(zhuǎn)予于恤，有母之尸饔。”尸，主持。饔，熟食。

《楞（léng 棱）嚴(yán)經(jīng)》：佛經(jīng)名，全稱為《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 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(yán)經(jīng)》。

眉顰蹙：底本無“眉”字，據(jù)二十四卷抄本補(bǔ)。

□儴（“□”為左“亻”右“匡”）（kuāng　yāng 狂央）：同“劻勷”，惶急膽怯。

捧（yí夷）沃盥：侍奉盥洗。，古盥器，用以盛水。沃盥，澆洗。

（yì意）：同“”，稀粥湯。

區(qū)區(qū)：自稱的謙詞。

欽矚：欽敬重視。

封誥：明、清制度，一至五品官員，皇帝投予誥命，稱為“封誥”。這里指因丈夫得宮，妻子受封。

注幅籍：意謂命中注定有福。注，載入。福籍，迷信傳說的記載人 間福祿的簿籍。

亢宗子：舊時(shí)稱人子能擴(kuò)展宗族地位者為亢宗之子。亢宗，庇護(hù)宗 族，光宗耀祖。

胎（chì赤）：瞪目直視，形容驚詫。

五黨：不詳。疑為“五宗”，指五服內(nèi)的親族。

什襲：珍藏。語本《藝文類聚》六《闞子》。

招（chāo 抄）悵若失：感傷失意之狀。宋玉《高唐賦》：“悠悠忽 忽，怊悵自失。”

怔忡（zhēng—chōng 爭沖）：心悸；恐懼不安。

粟：因恐懼，起了雞皮疙瘩。粟，皮膚上起栗粒樣的疙瘩。

夾幕：帷幕。

大可合簣（kuì愧）：約有兩個(gè)竹筐合起來那么大。簣，盛土的竹器。

有聲：有政聲，指為官聲譽(yù)很好。

譯文

寧采臣，是浙江人，性情慷慨豪爽，品行端正。常對人說：“我終生不找第二個(gè)女人。”有一次，他去金華，來到北郊的一個(gè)廟中，解下行裝休息。寺中殿塔壯麗，但是蓬蒿長得比人還高，好像很長時(shí)間沒有人來過。東西兩邊的僧舍，門都虛掩著，只有南面一個(gè)小房子，門鎖像是新的。再看看殿堂的東面角落，長著叢叢滿把粗的竹子，臺階下一個(gè)大水池，池中開滿了野荷花。寧生很喜歡這里清幽寂靜。當(dāng)時(shí)正趕上學(xué)使舉行考試，城里房價(jià)昂貴，寧生想住在這里，于是就散步等僧人回來。

太陽落山的時(shí)候，來了一個(gè)書生，開了南邊房子的門。寧采臣上前行禮，并告訴他自己想借住這里的意思。那書生說：“這些屋子沒有房主，我也是暫住這里的。你如愿意住在這荒涼的地方，我也可早晚請教，太好了。”寧采臣很高興，弄來草秸鋪在地上當(dāng)床，支上木板當(dāng)桌子，打算長期住在這里。這天夜里，月明高潔，清光似水。寧生和那書生在殿廊下促膝交談，各自通報(bào)姓名。書生說：“我姓燕，字赤霞。”寧生以為他也是趕考的書生，但聽他的聲音不像浙江人，就問他是哪里人，書生說：“陜西人。”語氣誠懇樸實(shí)。過了一會兒，兩人無話可談了，就拱手告別，回房睡覺。

寧生因?yàn)樽〉揭粋€(gè)新地方，很久不能入睡。忽聽屋子北面有低聲說話的聲音，好像有家口。寧生起來伏在北墻的石頭窗下，偷偷察看。見短墻外面有個(gè)小院落，有位四十多歲的婦人，還有一個(gè)老媽媽，穿著暗紅色衣服，頭上插著銀質(zhì)梳形首飾，駝背彎腰，老態(tài)龍鐘，兩人正在月光下對話。只聽婦人說：“小倩怎么這么久不來了？”老媽媽說：“差不多快來了！”婦人說：“是不是對姥姥有怨言？”老媽媽說：“沒聽說。但看樣有點(diǎn)不舒暢。”婦人說：“那丫頭不是好相處的！”話沒說完，來了一個(gè)十七八歲的女子，好像很漂亮。老媽媽笑著說：“背地不說人。

我們兩個(gè)正說著，小妖精就不聲不響悄悄地來了，幸虧沒說你的短處。”又說：“小娘子真是漂亮得像畫上的人，老身若是男子，也被你把魂勾去了。”女子說：“姥姥不夸獎(jiǎng)我，還有誰說我好呢？”婦人同女子不知又說些什么。寧生以為她們是鄰人的家眷，就躺下睡覺不再聽了。又過了一會兒，院外才寂靜無聲了。寧生剛要睡著，覺得有人進(jìn)了屋子，急忙起身查看，原來是北院的那個(gè)女子。寧生驚奇地問她干什么，女子說：“月夜睡不著，愿與你共享夫婦之樂。”寧生嚴(yán)肅地說：“你應(yīng)提防別人議論，我也怕人說閑話。只要稍一失足，就會喪失道德，丟盡臉面。”女子說：“夜里沒有人知道。”寧生又斥責(zé)她。女子猶豫著像還有話說，寧生大聲呵斥：“快走！不然，我就喊南屋的書生！”女子害怕，才走了。走出門又返回來，把一錠黃金放在褥子上。寧生拿起來扔到庭外的臺階上，說：“不義之財(cái)，臟了我的口袋！”女子羞慚地退了出去，拾起金子，自言自語說：“這個(gè)漢子真是鐵石心腸！”

第二天早晨，有一個(gè)蘭溪的書生帶著仆人來準(zhǔn)備考試，住在廟中東廂房里，夜里突然死了。腳心有一小孔，像錐子刺的，血細(xì)細(xì)地流出來。眾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緣故。第二天夜里，仆人也死了，癥狀同那書生一樣。到了晚上，燕生回來，寧生問他這事，燕生認(rèn)為是鬼干的。寧生平素剛直不阿，沒有放在心上。到了半夜，那女子又來了，對寧生說：“我見的人多了，沒見過像你這樣剛直心腸的。你實(shí)在是圣賢，我不敢欺負(fù)你。我叫小倩，姓聶，十八歲就死了，葬在寺廟旁邊，常被妖物脅迫干些下賤的事，厚著臉皮伺候人家，實(shí)在不是我樂意干的。如今寺中沒有可殺的人，恐怕夜叉要來害你了！”寧生害怕，求她給想個(gè)辦法。女子說：“你與燕生住在一起，就可以免禍。”寧生問：“你為什么不迷惑燕生呢？”小倩說：“他是一個(gè)奇人，我不敢靠近。”寧生問：“你用什么辦法迷惑人？”小倩說：“和我親熱的人，我就偷偷用錐子刺他的腳。等他昏迷過去不知人事，我就攝取他的血，供妖物飲用；或者用黃金引誘，但那不是金子，是羅剎鬼骨，人如留下它，就被截取出心肝。這兩種辦法，都是投人們之所好。”寧生感謝她，問她戒備的日期。小倩回答說明天晚上。臨別時(shí)她流著淚說：“我陷進(jìn)苦海，找不著岸邊。郎君義氣沖天，一定能救苦救難。你如肯把我的朽骨裝殮起來，回去葬在安靜的墓地，你的大恩大德就如同再給我一次生命一樣！”寧生毅然答應(yīng)，問她葬在什么地方。小倩說：“只要記住，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的地方就是。”說完走出門去，一下子消失了。

第二天，寧生怕燕生外出，早早把他請來。辰時(shí)后就備下酒菜，留意觀察燕生的舉止，并約他在一個(gè)屋里睡覺。燕生推辭說自己性情孤癖，愛清靜。寧生不聽，硬把他的行李搬過來。燕生沒辦法，只得把床搬過來，并囑咐說：“我知道你是個(gè)大丈夫，很仰慕你。有些隱衷，很難一下子說清楚。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，否則，對我們兩人都不利！”寧生恭敬地答應(yīng)。說完兩人都躺下，燕生把箱子放在窗臺上，往枕頭上一躺，不多時(shí)鼾聲如雷。寧生睡不著，將近一更時(shí)，窗子外邊隱隱約約有人影。一會兒，那影子靠近窗子向里偷看，目光閃閃。寧生害怕，正想呼喊燕生，忽然有個(gè)東西沖破箱子，直飛出去，像一匹耀眼的白練，撞斷了窗上的石欞，倏然一射又馬上返回箱中，像閃電似地熄滅了。燕生警覺地起來，寧生裝睡偷偷地看著。燕生搬過箱子查看了一遍，拿出一件東西，對著月光聞聞看看。寧生見那東西白光晶瑩，有二寸來長，寬如一韭菜葉。燕生看完了，又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地包了好幾層，仍然放進(jìn)箱子里，自言自語說：“什么老妖魔，竟有這么大的膽子，敢來弄壞箱子！”接著又躺下了。寧生大為驚奇，起來問燕生，并把剛才見到的情景告訴他。燕生說：“既然我們交情已深，不能再隱瞞，我是個(gè)劍客。剛才要不是窗戶上的石欞，那妖魔當(dāng)時(shí)就死了。雖然沒死，也受傷了。”寧生問：“你藏的是什么東西？”燕生說：“是劍。剛才聞了聞它，有妖魔的氣味。”寧生想看一看，燕生慷慨地拿出來給他看，原來是把瑩瑩閃光的小劍。寧生于是更加敬重燕生。天亮后，發(fā)現(xiàn)窗戶外邊有血跡。寧生出寺往北，見一座座荒墳中，果然有棵白楊樹，樹上有個(gè)烏鴉巢。等遷墳的事情安排妥當(dāng)，寧生收拾行裝準(zhǔn)備回去。燕生為他餞行送別，情誼深厚。又把一個(gè)破皮囊贈送給寧生，說：“這是劍袋，好好珍藏，可以避邪驅(qū)鬼。”寧生想跟他學(xué)劍術(shù)，燕生說：“像你這樣有信義、又剛直的人，可以作劍客；但你是富貴中人，不是這條道上的人。”寧生托詞有個(gè)妹妹葬在這里，挖掘出那女子的尸骨，收斂起來，用衣、被包好，租船回家了。

寧生的書房靠著荒野，他就在那兒營造墳?zāi)梗研≠辉嵩诹藭客饷妗＜赖斓臅r(shí)候，他祈禱說：“憐你是個(gè)孤魂，把你葬在書房邊，相互聽得見歌聲和哭聲，不再受雄鬼的欺凌。請你飲一杯漿水，算不得清潔甘美，愿你不要嫌棄。”禱告完了就要回去。這時(shí)后邊有人喊他：“請你慢點(diǎn)，等我一起走！”寧生回頭一看，原來是小倩。小倩歡喜地謝他說：“你這樣講信義，我就是死十次，也不能報(bào)答你！請讓我跟你回去，拜見公婆，給你做婢妾都不后悔。”寧生細(xì)細(xì)地看她，白里透紅的肌膚，如同細(xì)筍的一雙腳，白天一看，更加艷麗嬌嫩。于是，寧生就同她一塊來到書房，囑咐她坐著稍等一會兒，自己先進(jìn)去稟告母親。母親聽了很驚愕。這時(shí)寧生的妻子已病了很久，母親告誡他不要走漏風(fēng)聲，怕嚇壞了他的妻子。倒說完，小倩已經(jīng)輕盈地走進(jìn)來，跪拜在地上。寧生說：“這就是小倩。”母親驚恐地看著她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小倩對母親說，“女兒飄然一身，遠(yuǎn)離父母兄弟，承蒙公子照顧，恩澤深厚。愿意作婢妾，來報(bào)答公子的恩情。”母親見她溫柔秀美，十分可愛，才敢同她講話，說：“小娘子看得起我兒，老身十分喜歡。但我這一生就這一個(gè)兒子，還指望他傳宗接代，不敢讓他娶個(gè)鬼媳婦。”小倩說：“女兒確實(shí)沒有二心，我是九泉下的人，既然不能得到母親的信任，請讓我把公子當(dāng)兄長侍奉。跟著老母親，早晚伺候您，怎么樣？”母親憐惜她的誠意，答應(yīng)了。小倩便想拜見嫂子，母親托詞她有病，小倩便沒有去；又立即進(jìn)了廚房，代替母親料理飲食，出來進(jìn)去，像早就住熟了似的。天黑了，母親害怕她，讓她回去睡覺，不給她安排床褥。小倩知道母親的用意，就馬上走了。路過寧生的書房，想進(jìn)去，又退了回來，在門外徘徊，好像害怕什么。寧生叫她，小倩說：“屋里劍氣嚇人，以前在路上沒有見你，就是這個(gè)緣故。”寧生明白是那個(gè)皮囊，就取來掛到別的房里，小倩才進(jìn)去。她靠近燭光坐下，坐了一會兒，沒說一句話。過了好長時(shí)間，小倩才問：“你夜里讀書嗎？我小時(shí)候讀過《楞嚴(yán)經(jīng)》，如今大半都忘了。求你給我一卷，夜里沒事，請兄長指正。”寧生答應(yīng)了。小倩又坐了一會兒，還是不說話；二更快過去了，也不說走。寧生催促她，小倩凄慘地說：“我一個(gè)外地來的孤魂，特別害怕荒墓。”寧生說：“書房中沒有別的床可睡，況且我們是兄妹，也應(yīng)避嫌。”小倩起身，愁眉苦臉的像要哭出來，腳步遲疑，慢慢走出房門，踏過臺階不見了。寧生暗暗可憐她，想留她在別的床上住下，又怕母親責(zé)備。小倩清晨就來給母親問安，捧著臉盆侍奉洗漱。操勞家務(wù)，沒有不合母親心意的。到了黃昏就告退辭去，常到書房，就著燭光讀經(jīng)書。發(fā)覺寧生想睡了，才慘然離去。

先前，寧生的妻子病了，不能做家務(wù)，母親累得疲憊不堪。自從小倩來了，母親非常安逸，心中十分感激。待她一天比一天親熱，就像自己的女兒，竟忘記她是鬼了，不忍心晚上再趕她走，就留她同睡同起。小倩剛來時(shí)，從不吃東西、喝水，半年后漸漸喝點(diǎn)稀飯湯。寧生和母親都很溺愛她，避諱說她是鬼，別人也就不知道。沒多久，寧生的妻子死了。母親私下有娶小倩作媳婦的意思，又怕對兒子不利。小倩多少知道母親的心思，就乘機(jī)告訴母親說：“在這里住了一年多，母親應(yīng)當(dāng)知道兒的心腸了。我為了不禍害行人，才跟郎君來到這里。我沒有別的意思，只因公子光明磊落，為天下人所敬重，實(shí)在是想依靠他幫助三幾年，借以博得皇帝封誥，在九泉之下也覺光彩。”母親也知道她沒有惡意，只是怕她不能生兒育女。小倩說：“子女是天給的。郎君命中注定有福，會有三個(gè)光宗耀祖的兒子，不會因?yàn)槭枪砥蘧蜎]子孫。”母親相信了她，便同兒子商議。寧生很高興，就擺下酒宴，告訴了親戚朋友。有人要求見見新媳婦，小情穿著漂亮衣服，坦然地出來拜客。滿屋的人都驚詫地看著她，不僅不疑心她是鬼，反而懷疑她是仙女。于是寧生五服之內(nèi)的親屬，都帶著禮物向小倩祝賀，爭著與她交往。小倩善于畫蘭花和梅花，總是以畫酬答。凡得到她畫的人都把畫珍藏著，感到很榮耀。

一天，小倩低頭俯在窗前，心情惆悵，像掉了魂。她忽然問：“皮囊在什么地方？”寧生說：“因?yàn)槟愫ε滤苑诺絼e的房里了。”小倩說：“我接受活人的氣息已很長時(shí)間了，不再害怕了。應(yīng)該拿來掛在床頭！”寧生問她怎么了，小倩說：“三天來，我心中恐懼不安。想是金華的妖物，恨我遠(yuǎn)遠(yuǎn)地藏起來，怕早晚會找到這里。”寧生就把皮囊拿來，小倩反復(fù)看著，說：“這是劍仙裝人頭用的。破舊到這種程度，不知道殺了多少人！我今天見了它，身上還起雞皮疙瘩。”說完便把劍袋掛在床頭。第二天，小倩又讓移掛在門上。夜晚對著蠟燭坐著，叫寧生也不要睡。忽然，有一個(gè)東西像飛鳥一樣落下來，小倩驚慌地藏進(jìn)帷幕中。寧生一看，這東西形狀像夜叉，電目血舌，兩只爪子抓撓著伸過來。到了門口又停住，徘徊了很久，漸漸靠近皮囊，用爪子摘取，好像要把它抓裂。皮囊內(nèi)忽然格的一響，變得有兩個(gè)竹筐那么大，恍惚有一個(gè)鬼怪，突出半個(gè)身子，把夜叉一把揪進(jìn)去，接著就寂靜無聲了，皮囊也頓時(shí)縮回原來的大小。寧生既害怕又驚詫。小倩出來，非常高興地說：“沒事了！”他們一塊往皮囊里看看，見只有幾斗清水而已。幾年以后，寧生果然考取了進(jìn)士，小倩生了個(gè)男孩。寧生又納了個(gè)妾，她們又各自生了一個(gè)男孩。三個(gè)孩子后來都做了官，而且官聲很好。

作者

蒲松齡（1640～1715），又名柳泉居士，聊齋先生，字留仙，一字劍臣，別號柳泉居士，世稱聊齋先生，山東淄川（今淄博）人。早歲即有文名，深為施閏章、王士禛所重。屢應(yīng)省試，皆落第，年七十一歲始成貢生。除中年一度作幕于寶應(yīng)，居鄉(xiāng)以塾師終老。家境貧困，接觸底層人民生活。能詩文，善作俚曲。曾以數(shù)十年時(shí)間，寫成短篇小說集《聊齋志異》，并不斷修改增補(bǔ)。其書運(yùn)用唐傳奇小說文體，通過談狐說鬼方式，對當(dāng)時(shí)的社會、政治多所批判。著有《聊齋文集》、《聊齋詩集》、《聊齋俚曲》及關(guān)于農(nóng)業(yè)、醫(yī)藥等通俗讀物多種。還有文集13卷400多篇，詩集8卷900多篇，詞1卷100多闋，以及俚曲14種。戲三部、雜著5種。